第九九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耿照三人离开茶铺,风篁一反嬉笑怒骂,沉默地肩囊跨刀,一路无语。三人
来到僻巷,耿照率先停步,回头拱手:「未及表明身份,乃小弟的不是,望风兄
勿怪。」取出慕容手书一封,交与风篁。
云都赤侯府虽曰「侯府」,拓跋十翼却无朝廷职衔,闲云野鹤,自在逍遥,
纵有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在身,未必能号令其弟子。慕容柔特地写了封信函,着四
人配合耿照,视同将军亲谕。
风篁细细读完,确认官防无误,双手奉还。「老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要
不一股脑儿说将出来?奇宫武学、惊人内力,外带将军特使……就算你说你是皇
后娘娘,怕我都不能不信。」
两人相顾莞尔,猜疑俱都云消雾散,尽在不言中。
耿照正色道:「将军说了,那物事须尽快取回,时间不多。关于李兄下落,
不知风兄可有眉目?」风篁默然片刻,叹道:「人说慕容柔丝毫能察,有鬼神莫
测之机,坦白说我是不服气的,看来今日不能不服啦。我等回报将军之后,本以
为能多争取几天的光景,不料这缓兵计半点儿屁用也没有,也就多给了一天,当
真是什么也瞒他不过。」
「风兄的意思是……」
「我师兄非是莫名失踪,而是躲了起来。这点将军应该看出来了。」风篁见
他未露讶色,心中刺痛,肃然道:「此说或难取信于人,但我师兄李蔓狂嵚崎磊
落,是极有风骨的读书人。他的外号可不是体弱多病的意思,」病刀「也者,乃
病恶之刀,是去恶如疾,圣人其犹病诸!莫说宝血,便再珍奇百倍千倍的物事,
也决计不会私自卷逃。」
耿照道:「我观将军之意,对李兄并无疑猜,恐其遭遇不测,才派我前来接
应。诚如风兄言,将军丝毫能察,有鬼神莫测之机,小弟是亲眼见得。将军既委
请刀侯府寻宝,足见信任,这是不用说的。」
风篁本不拘小节,豪迈一笑。「那我直说了。我等接到李师兄口信,说」物
生变故,恐有大害,不敢携与大人。莫寻「。我师兄处事谨慎,他若这样说,那
捞什子鸡毛鸭血肯定有问题。」
按慕容之言,「天佛血」乃一枚水晶矿石,能有什么危害?就算上头喂有厉
害的毒物,多的是隔绝毒染的法子,当先呈与将军后再作良图,何至携物躲藏,
蒙受不白之冤?
况且,还有另一处极不自然。
「敢问风兄,」耿照沉吟道:「这口信是何人所传?将军说李兄思虑缜密,
如此重要的讯息,手信应较口传稳当。那十六字口信中,以」大人「替代将军二
字,传信显非贵府之人,否则毋须如此隐晦。」
风篁笑道:「我终于知道慕容柔为何挑你啦。老弟心细如发,绝不好欺。」
双手抱胸,蹙眉道:「这点我也觉得奇怪。传信之人是附近一名樵户,目不识丁,
据他所说,是我师兄一字一字将口信说给他听,待背得分毫无错,才给了五两银
子,让他在约定之处等我。」
当日风篁来到绿柳村附近,未见师兄,树林里钻出一名樵子模样的中年人,
神神秘秘说完口信,掉头便走。风篁岂肯轻放?翦了他的臂膀留下,发现樵子身
无武功,只是寻常百姓。
「大……大爷!这……这位英雄好汉!」樵子涕泗纵横,只差没跪下磕头:
「求求您放了我罢。小人再不走,这条命就没啦!」
风篁心想:「又没扭断胳膊,这也未免哭得太惨。堂堂男儿,忒也脓包!」
逼问之下,樵子才抽抽噎噎道:「交代小人前来的那位活神仙说了,小人印堂发
黑,命犯血光,七日内切莫与人接触,才能躲过一劫。小人在来此之前,叫家里
人都先暂避亲友处,打算回家闭门,待灾劫过了再行团聚。」
「……我师兄行走江湖,常以卜算的模样示人。」风篁道:「我只道是师兄
信口开的玩笑,当下放那人离开,在绿柳村外等了三日,始终不见师兄前来,才
将此事回报刀侯府。」
耿照只觉迷雾重重,摇头道:「令师兄不会无端编造谎话骗人,他教樵子疏
散家人独居七日,必有蹊跷,看来一切线索,还须着落于那人身上。」
三人赶往樵子居处,才走近山坳,便听得呜呜泣声,茅草屋前遍撒纸楮,屋
前挂着尺许白麻,竟是发丧。问明孤寡,才知死的正是那名樵子,尸体尚未入殓,
暂搁于屋中一角,以草席遮覆。
风篁揭开一瞧,见他肌肤僵紫、发出臭味,怕已死了几日,头发脱落大半,
露出青白的头皮,紧闭的嘴唇干瘪缩皱,撬开一瞧,缺了几枚牙齿,牙龈虽然肿
胀,却是自然脱落,不是被人动手殴打所致。
耿照身带官方文书,那寡妇以为是衙门之人,伏地悲泣:「官老爷啊,请给
俺作主,孩子他爹没病没痛的,怎突然就死了?定是给人害的呀!」风篁从尸体
衣中搜出银两及一小瓶药丸,见耿照以眼神相询,低道:「当日我见他面呈疸黄、
口气焦苦,发现此人有胆胀的毛病,遂以这瓶」排石丸「相赠。」
耿照明白他是扭了樵子臂膀,加上师兄编造谎言,对樵子感到歉疚,以此补
报,拔开瓶塞示之风篁。「风兄检查一下,看有无问题。」风篁嗅了嗅气味,闻
到熟悉的郁金、金钱草气味,又倾入掌中检视,摇头:「没问题,也没有服用过
的迹象。排石丸对水煎汤,不得径服,我曾详细交代。」
耿照一指尸首脱发落齿的模样。「风兄,刀剑拳掌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我
能想到的只有用毒。」茅屋之中窗牖放落,闷湿而不通风,纵使丧家已打扫清洁,
空气里仍飘散着呕吐、腹泻等秽物所遗的淡淡臭气。中毒之人常有上吐下泻的症
状,益发落实了毒杀一说。
风篁拨开死者的眼皮,又用银针刺了喉咙、胸腹、指尖等几处,面色阴沉。
耿照虽不懂医理,见针尖银灿灿的无有发黑,显然喉中胃里均未染毒,不觉
陷入长考。风篁细细检查尸体一遍,确定周身并无外伤,沉吟半晌,低声道:
「该是毒杀无疑。只是这种毒物奇诡刁钻,银针验之不出,非常理能测度。须从
越浦衙门调来高明仵工,方能解开这个谜。」说着拉耿照起身,对丧家大声道:
「诸位请到屋外去!你们家大爷是中毒而死,尚不知有无残毒,未免沾染,屋里
啥东西都别碰,赶紧出去!」这几句挟内力送出,发聋振聩,众人心神激荡,忙
相扶而出。风篁紧闭窗门,唤人取来石灰,绕着茅草屋子撒了一圈,又道:「这
位是镇东将军麾下,直属七品典卫耿大人!有他给你们家大爷主持公道,你们尽
可放心。」
耿照冷不防教他给卖了,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朗声道:「为查明真相,也
怕余毒未清,此地谁也不许接近,待越浦衙门派来仵工查验完毕,再将遗体火化,
让你等领回。」找来村中里正,吩咐封锁事宜,又取出银子安置遗孀。众人心服,
连呼「青天」。
那寡妇不住称谢,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枚荔枝大小、药壳油亮的火红丸药,
抽噎道:「孩子他爹那日返家,宝贝似的捧着这红丸,说是活神仙给的丹药,须
待身畔无人、斋戒沐浴后,才得服用,吃了以后去厄解难,否极泰来。他……他
若是叫人给毒死的,定与那活神仙脱不了干系!」
耿照正欲接过,蓦听风篁低喝:「慢!都不许动,我来。」缓缓接近,一探
手将红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后退去,见屋边有一只贮满雨水的大瓮,远远避开,
回头道:「诸位都请散了罢?官府办事,百姓勿与。」里正疏散人群,丧家一一
向耿照行礼,哀哀戚戚出了山坳。
「风兄,那是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风篁示意噤声,待众人走远,将红丸掷入瓮中,轰然一响,瓦瓮炸碎开来,
破片瓮水飞溅一地,威力十分骇人。「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师兄从一名江
上剧盗处收缴而来,他曾向我出示说明。」风篁解释:「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
方,遇水则燃,威力惊人,正是水战的利器。」
耿照诧道:「李兄以此做为药物相赠,莫非这等杀器,也能治病救人?」
风篁苦笑。「我师兄说,水中蜂的信引在水里的效果,还不及在醋里,遇酸
威力还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变。人的胃囊中贮有酸液,专司消化,又比醋要厉害得多。李蔓
狂诈称「水中蜂」为灵药赠予樵夫,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只是樵子不知为何竟身
染奇毒,还没来得及吞下水雷便已身亡。
「灭口」二字掠过脑海,耿照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然
而一一将李蔓狂的怪异行径嵌入,越觉丝丝入扣,仿佛都有了解释。他将弦子拉
至一旁,附耳道:「你回阿兰山禀报宗主,商请伊大夫前来,查验尸身到底中了
什么毒。」弦子点头,忽道:「你呢?」
耿照摇头。「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与风兄走一趟。」见弦子迟迟不动,
不觉微笑:「你放心,我好得很,会照顾自己的。你报完讯息,先回朱雀大宅等
我,我稍晚便回。」弦子点头道:「我等你。」这才转身离去。
风篁见他若有所思,凑了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耿照沉吟道:「风兄,我猜李兄让这人闭门独居、疏散家人,又赠以」水中
蜂「火器,种种造作,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风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动,似是打开了另一条思路。
「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识丁,由他口传的十
六个字,完全可写于便笺上,再委请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风兄,风兄也不必
在村道白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细,却宁可倩人口传,硬让风兄蹉跎三日,只能说
这便是他原初的目的,并非错漏所致。」
「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天佛血「上带有某种剧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
随物传染,故李兄不能着落文字,无论写于何处,此物必经风兄之手,传于刀侯
府乃至将军手中,如此众人的下场,便如那樵夫一般。
「为传口信,李兄不得不牺牲樵夫,又唯恐樵夫与不相干之人频繁接触,致
使剧毒蔓延,才设计他闭门独居、遣散家人,并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虽杀
一人,却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万不得已的计策。」
风篁听得蹙眉。「方才你我都曾碰触尸体,只是银针无毒……」暗自提运内
力,确认身体并无异状,才略宽心。耿照又道:「或许那毒素传播的方式,连李
兄也不能确定,只能想方设法断去祸延。」
「老弟方才说」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风篁浓眉一挑:「另一层的意思
是——」
「除了」阻止剧毒蔓延「,樵夫之死还有另一个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踪
被人发现。」耿照道:「风兄试想,李兄身怀蕴有剧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
的方式尚且混沌不知所以,接触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与樵夫说过话之后,便不
惜将其灭口,若藏身处还与旁人牵连,岂非越杀越多,不知要牺牲多少?最好的
法子,便是传讯、藏身皆与樵夫有关,如此只须牺牲一人,便能收手。」
风篁恍然大悟,击掌道:「正是如此!」
两人追上里正村民,打听那桂姓樵子是否还有其他落脚处。寻常樵猎上山,
若遇暴雨泥泞,又或天色渐暗,往往不愿冒险摸下山去,故山间经常有自行搭建
的简陋棚舍,里头摆些过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暂歇的渔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众而出,面上泪痕犹未全干,大声道:「我知道,我
带你们去!」却是樵夫桂某的儿子。三人结伴上山,那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矫健
如猿,似要发泄丧父之痛,于险僻山道间奔跃如飞,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丫字形的
狭峰处,两片山壁间似有平台,该是搭建棚舍的理想处。
谁知林间焦黑一片,遍地残烬,兀自窜着余烟,「啪」的一声踩陷下去,灰
化的烬土中飘出点点炙人火星,宛若流萤。火场居间矗着几条一人多高的雪白长
柱,显是棚舍残余的屋梁,除此之外更无其他。
(可恶,来晚了!)
少年瞠目结舌,无视地面闷烧,赤着脚板来回狂奔,抱头喃喃道:「没了…
…没了!阿爹的小屋没了!」突然仰头咆哮,嚎啕大哭。风篁忖道:「这孩子倒
是性情中人。」轻拍他背心,低声道:「好了好了,没事啦。」浑厚的内力到处,
少年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灵台倏清,心绪宁定下来,双膝一软,缓缓扶树坐
倒。
风篁将他抱离火场,安置在阴凉的树荫下,抬见耿照一手遮眉、四面远眺,
蹙眉道:「线索又断啦!这下,却还要往哪里找去?」耿照似未听闻,观察了片
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铲似的险峻峰连:「那是什么地方?去得了么?」却是对少
年发问。
少年回过神,只看一眼便摇头。「那儿叫」猴儿落「,又叫」插天铲「,去
不了的,没路。打猎的叔叔说那儿有熊,谁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两人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风篁摸那孩子头顶,笑道:「带到这儿行啦,接
下来我们自个儿走,快回你阿娘身边,路上莫贪玩。阿爷不在,你是家里的男人
啦。」
少年甩开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儿,是不是?」抬起一
双熠熠发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帮子绷得死紧,宛若幼狼。风篁一时无语,少年也
不等他回话,用力瞪着那片传说中连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险峰,仿佛将山形都镌在
眼底,才转头离开;赤脚踏着林叶的沙沙声不过一霎,片刻便不见踪影。
「眼神挺狠,合适练刀。」风篁摇头苦笑。
「……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打量着那片刀削似的峰险,喃喃道:「离太阳下
山不到两个时辰了,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他毕竟是在山林里跑大的孩子,明白
要攀越这等穷山峻岭,最好备齐绳索、钉钩、干粮食水、御寒衣物等,越是经验
丰富的猎户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轻忽托大。只是现下回头准备、待明日一早再
出发,怕是无此余裕。
风篁眺望山形,豪气顿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过比这个还要荒凉瘴疠的
龙牙大山,身上只有一柄破烂镰刀!在沙漠中险死还生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
啦。区区」猴儿落「,也只能难得了猴崽子。」
「风兄说得是!」耿照也笑了。
两人一路披荆斩棘,朝「猴儿落」前进。风篁轻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
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兽径,才攀得险峻的插天铲。要换了他人,纵使武功修为
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开路的经验,恐将陷于老林深处,不知伊于胡底。
饶是如此,也爬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攀上插天铲。风篁眼尖,觅得一条较
易落脚的林道,两旁刺木丛有被利器劈砍过的痕迹,两人心知找对门径,不发一
语,加紧拨路前行。
要不多时,眼前豁然一开,密林尽处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间约有百步的空
旷平野,远远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岩窟错落着,牵藤攀葛,只底部一个
大窟上的挂藤悉数摘除,以参差不齐的老干壮枝扎起木排虚掩洞口,权充门扉。
野兽自无门掩之举,洞中必定是人。
耿、风二人的衣衫俱被荆棘割得条条碎碎,肌肤上血痕密布、又红又肿,脏
污汗臭便不说了,狼狈一如野人。风篁见到岩窟人居的痕迹,事情露出一丝曙光,
什么辛苦都已值得,心情略为放松,回顾耿照:「佩服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四面
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无人的」猴儿落「寻来?这是连村里的猎户樵夫都
不来的地方啊。」
耿照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牵连的人越少越
好,他既烧了林间小屋,湮灭形迹线索,岂能掉头下山,往会遇到其他人的地方
走?我看四面山势,只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来此间。」
风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这事儿,我一直担心旁人误会师兄,以为
他贪财夺宝,总是拼命为他分辩。此刻方知我对师兄的了解信任,竟还不及你。」
整了整破烂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转身大步出林,扬声道:「师兄,我是风篁!
风篁来寻你啦!」
两人并肩而行,忽觉脚下沙沙作响,仿佛踩碎落叶,低头一瞧,见靴底真是
枯腐一片;再看得几眼,平野之间的花草泰半凋残,连岩窟的挂藤也是干瘪黄脆,
风吹即断。明明是早春时节,严冬却仿佛躲于洞窟中,兀自摧残着左近的花树草
叶,夺走一切生机。
两人交换眼色:「……是那异毒!」齐齐倒退回林间,直到不见枯黄为止,
俱都骇然。
「那……那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厉害?」风篁不顾观瞻,忙盘膝运功一周
天,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却不见有什么异状,从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药,倒出一把
自服了,也给耿照倒了满掌。
「这丹以我师的独门秘方」铜驼苍漠散「炼制,能化解多数毒患,多服无害,
快些吃了。多吃点!」咬开水囊仰头吞了一口,急忙塞入耿照手里。耿照和水服
药,只觉那铜驼丸吞入腹中,一股甘洌清凉涌上来,药力瞬间散入血脉,通体舒
畅。
隔着低矮灌丛眺望,林被枯黄的部分与尚绿处泾渭分明,仿佛被人划了个圈
子,以洞窟为中心,方圆约七八十步内花树俱凋,竟无活物。出了这个范畴,依
旧草青叶绿,鸟啁虫鸣,全然看不出异状,饶是风篁见多识广,也没听说过这般
异质的毒物。
他目光奇锐,瞥见树冠深处栖着一团动也不动的乌影,拾石甩出,「啾!」
打落一头耳羽如角的大雕鸮来。雕鸮乃是猛禽,面盘特大,形如猫狸,头部生有
两支冠角似的尖长耳羽,昼伏夜出,又称「夜猫子」。
那雕鸮大如阉鸡,羽尖都作灰白,显是一头老鸮,平日啸傲山林惯了,不想
竟于睡梦之中被飞石打落,摔得头晕眼花,鼓翅满地扑跌,一时站立不起。
风篁连翅带鸟,双手抓着往前抛,老鸮被扔进枯草圈里,摔了个跟斗,一跳
一跳的踅了几圈,摇摇脑袋,「泼喇」一声振翼飞起,高高低低地飞往岩壁间,
暂栖于一段光秃斜枝。
要说枯草圈内有毒,雕鸮也未免太活蹦乱跳了些。两人观察片刻,才又大着
胆子走进草木凋萎的范畴内,风篁按着腰后刀柄,另一手捏着药瓶,稍有不对,
便要吞服铜驼丸祛毒。
忽听木排后透出一把瘖哑的喉音:「停步!都给我退回去!」语声方落,紧
接着一阵剧嗽,似将呕出心肺,闻之亦觉痛楚。风篁微露迟疑:「师兄……师兄?」
不觉上前几步。
那人咳了一阵,厉声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后,休怪我翻脸无情!」
风篁辨清语调口吻,确定是师兄李蔓狂,大喜过望,忙拉着耿照退后几步,
扬声道:「师兄!你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还是中了毒?我随身携有师尊
的灵药,你先服些。」便要将水囊药瓶抛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道:「休来!但凡沾着此间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
也一样,速速退后,直到不见枯草为止,否则我便吞下」水中蜂「,一把火将里
外烧成白地!」
风篁素来敬畏师兄,忙道:「好、好!我退后便是。」拉着耿照退出界线,
提气道:「小弟已照师兄吩咐,可否现身一见?」李蔓狂不置可否,只说:「老
二,我小瞧你啦。没想是你最先寻来。」声音似非来自木排后,而是在岩窟更深
处,开口总带着嗡嗡的空洞回响。
风篁面有愧色。「师兄,不是我找的。这位是将军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
弟,是他辨出了师兄遗留的线索,才循线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声:「将军担心李兄,派小弟前来接应,并无丝毫猜
忌之意,还请李兄勿疑。敢问李兄,致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发脱
齿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进武……我是说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
有出现发脱齿落、肌肤干枯,又或腹泻呕吐的症候?」不问樵子如何,自是知其
无幸,而「水中蜂」终未生效,否则何来发脱齿落云云?
耿照仔细回想,摇头道:「没有。他妻儿都很健康,长子还为我们引路,找
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矫健,不像患病染毒。那」天佛血「的异质毒素,可有潜伏
不发的特性?」
洞窟回荡,令李蔓狂的声音倍显虚无。「这邪物并非是毒,无药可解,没有
什么潜伏不发的问题,只是不断剥夺生机,无休无止。我藏身于此不过数日,洞
外的草木虫鸟次第死去,完全没有征兆,也感觉不出异样。外头枯黄的范围有多
大了?」
「约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实回答。
「最迟在两日内,你们将连现下的立足之处也无。」李蔓狂衰弱的声音里透
着浓浓的苦涩。风篁关心情切,急道:「师兄!此物至邪,怎能长久持有?连洞
外的草木都受影响,你的身子……」
「这是我目前还活着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邪物剥夺生机,所经处
一片死寂,那樵子桂进武借我小屋暂住,当时我受了重伤,起居无法自理,桂兄
照顾我数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胆病变加剧,竟成痼疾。而我的伤势却飞快痊愈,
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尝试将此物毁去,无奈刀剑烈火难伤,要找荒僻处遗弃,洞外的情形你
们也瞧见了,将它埋于此间,怎知不会令整座山里的活物俱都灭绝?所以我还不
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机,苍
生有救矣。」
若非亲睹这副骇人的景象,不免认为他危言耸听,此际两人却说不出一句话
来,平生所知所闻,竟无一可与这邪力相抗。万一「天佛血」的异能不受局限,
影响范围无有尽头,那么李蔓狂之言绝非夸大,此乃苍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来,想起绮鸳所说,欲解破谜团,须从来历下手,审慎开口。
「请恕小弟冒昧。敢问李兄,这」天佛血「却是从何处得来?」
风篁接口道:「据说央土僧团寻找此物,已有数百年的光景,无数学问僧考
据典籍、费尽心机,理出头绪若干。将军交家师四份文书,各指出一条线索,着
我师兄弟四人分头调查,我是往西北关外去的,花了三年却一无所获,差点死在
沙漠里。我记得师兄那份最是混沌,实在是看不懂,只好留给脑筋最灵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没什么灵不灵光。我查访东海古剎,参酌文献,推断此物数
经战乱而未曾现世,必还在世家手中,一一筛选过后,发觉一处可疑;监视了大
半年,才于偶然间得见。」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其中耗费的才智心神、卓绝坚忍,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否则以央土僧团寻「天佛血」数百年的苦心与执着,宝物早露了行藏,怎能留待
李蔓狂发掘?耿照心想:「将军说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独对李兄青眼有加,此
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问:「保守」天佛血「的世家,愿意交出重宝么?」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狭,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围,不惜流血杀人,
也不容他人说个」不「字。我本打算登门拜访,与何堡主力陈利害,劝他交出宝
物。何氏家大业大,于泉壤城郊坐拥华厦广间、园林盛景,一向韬光养晦,无涉
争端。实不必怀璧贾祸……」
「等等!」耿照听得一愣,猛然插口:「李兄说的何堡主,可是啸扬堡的」
虎剑鹰刀「何负嵎?」
「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骇,娓娓道:「这百二十年来,」天佛血
「一直被保管在洪泽津啸扬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泄漏半点风声。若非将军的
文书指引方向,这邪物自当收藏于地底秘窖,未得祸世害人。」
李蔓狂在啸扬堡何家的庄园外监视了大半年,终于见到传说中贮装佛血的织
银袋子。
据佛经记载,这种奇特的布匹名唤「银鲮绡」,为东海鳞族圣物,天佛降世
时,龙皇玄鳞谒求回复龙身之法,天佛应允,刺血为盟,以玄鳞随身的银鲮绡贮
盛,做为交换的盟证。现存的释典中并没有天佛血出世的记录,所见均作「佛血
银鲮」,意思是说:有幸见到天佛圣血的,也只是见着了贮装的银鲮织袋。银鲮
绡遂成为圣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浑无所觉,可见其小心。何负嵎秉承祖训,
少年闯荡江湖,持虎翼飞梭于锋会夺冠,大出风头,也未有曾人疑心与天佛血有
关;于保密一道,这位何堡主该是亦步亦趋,不敢轻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负嵎接获一封书信,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经常彻夜禀烛,直
到天明,某夜甚至打开书斋秘道,取出贮于箱锁中的银鲮绡织袋,反复观视,才
被暗处的李蔓狂窥见,终于确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紧监视,考虑了几天,决定上门痛陈利害,力劝何负嵎交出圣物,
免遭镇东将军对付。正想离开监视处,对面书斋檐上忽然出现一条人影,何负嵎
分持鹰刀虎剑,沉声道:「尊驾来信恐吓,入啸扬堡如无人之境,真当我何家无
人了么?」不由分说,便与他动上了手。
「看来,何堡主是将李兄当作寄信之人了。原来那是封威胁恐吓的信函。」
耿照知后来雷奋开去抢虎翼飞梭,以大太保之嚣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预
告将上门夺物。无巧不巧,教何负嵎撞见了亦为图谋「宝物」而来的李蔓狂,两
事拧作一事,有理说不清。
李蔓狂叹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无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辩,若抽身离去,
此后事情就难办啦,只得留下与何堡主周旋,徐图解释。」虽未明说,但何负嵎
的武功似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犹有周旋解释的余裕。
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激斗之间,一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自书斋掠出,手中银光一闪,李蔓狂福至心
灵:「银鲮绡!」忙舍了何负嵎跃下檐脊。何负嵎的惊骇绝不下于他,正欲反应,
背后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来,手中利芒一闪,他左肩鲜血喷出,却连对方如何出
手也没能看清。
变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舍,径朝盗取「天佛血」的头一名黑衣人扑
去;谁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见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离弦,斜斜飞上屋檐,
恰与李蔓狂交错而过。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强出刀,「叮」的一声不知削中何物,双足踏落地面,
檐上顿成一对二的形势。那人才上得屋檐,袍袖一挥,何负嵎手中鹰刀啷锵坠地,
这回连李蔓狂也没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骇异:「世间……居然有这样的武功!」
刀柄一撑,整个人如飞燕般射返屋顶,持柄掼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没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来得如此飞快,一丈有余的距离眨眼便至,身
子一挪,倏然飘开。直到再见其身影时,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开数尺,却不见
移动的轨迹。
此夜以前,他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当属恩师拓跋十翼。师父早年创制的
绝学如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也都是讲究速度的武功,但他作梦也没想过世上
竟有如此身法,简直就像鬼魅一般。
何负嵎纵使不明所以,总算也知何人是友、何人是敌,不顾左臂伤痕,挺剑
斗上了后一名蒙面人。
那人身形矮胖,被夜行衣勒出偌大肚腩,甚是滑稽,身形步法却极灵活,毫
不显迟滞。他以一双肥呼呼的肉掌与锋利的钧天剑器「虎翼飞梭」相斗,居然攻
得多、守得少,偶尔掌剑相交,迸出连串铮錝脆响,显然指间夹有利器,坚锐不
逊于虎翼。
蒙面胖子游斗片刻,五指箕张,振腕一挥,何负嵎的胸膛突然爆出五道血箭,
所幸他身子本能一缩,并未伤及脏腑,踉跄几步,几乎跌下檐瓦。
李蔓狂本要去追天佛血,灵光一闪:「我身法不及对方,而这两人必是同党!」
转身补位,挥刀敌住那蒙面胖子,赫见他脸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一张极其诡异
的木刻面具。
「面具?」风篁听得蹙眉,忍不住问:「什么样的面具?」
洞中传来李蔓狂嘶哑疲惫的嗓音,平添几许鬼气。「那面具的模样,像是两
只大雁的翅膀并在脸上,只挖了两个眼洞,又像是人的手掌长满羽毛,羽上一丝
一丝全都刻画出来,说不出的怪异。」
耿照想起横疏影之言,浑身一震:「是」下鸿鹄「!」忙问:「另一位武功
奇高的,是不是戴着木刻的鸟形面具,身形瘦削,有几分仙风道骨;虽未持剑,
所用路数却像是剑法?」风篁露出异色:「老弟知道这伙人的来历?」
李蔓狂却道:「不是。那人便只黑巾蒙面,不高不矮,体态如寻常男子,没
甚特征。至于武功路数,说来惭愧,我连逼他出一招的能耐也无,只知身法奇诡,
如鬼如魅,是我平生仅见。」
风篁沉吟道:「也可能是作贼心虚。此人功力之高,在江湖道上定是大大有
名,一出手便漏馅啦,这才缩头缩尾,不敢以自家武功示人。」
耿照微感失望。姑射五人中,他唯一见过的只有古木鸢,那戴着并翼鬼面的
黑衣人与横疏影描述的「下鸿鹄」虽相似,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
离垢刀现世、啸扬堡灭门一案,已知是姑射所为。按时间推算,这场「天佛
血」之争却还在诸事之前,其时何负嵎尚未化为刀尸,「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等十六字留书也还没镌上化为血海焦烬的啸扬堡……天佛血与妖刀之间,究竟有
何牵连?
又听李蔓狂续道:「我本想与何堡主连手,合战那戴着面具之人,逼得另一
人回头救援,以免追之不及,反倒失了」天佛血「。」
岂料这如意算盘却错得离谱,李蔓狂只与面具怪客换过两招,那黑衣人神不
知鬼不觉出现,一掌将稍事调息、正准备上前的何负嵎打得仰天瘫倒,虎剑飞脱,
整个人溜过屋瓦向下滑!
李蔓狂方避过面具怪客的连环掌势,猿臂一捞,堪堪抓住滑过的何负嵎,却
被下坠之势拖得后仰,刀柄「哗啦!」贯破绿瓦,勉强稳住身形,已然无法接敌,
遑论同时应付两名敌人。
(……不好!)
正自危急,忽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李蔓狂胸中烦闷、头
痛欲裂,几乎跌落地面。更怪异的是:两名不速之客也跟着踉跄,武功极高的那
个黑衣人尤其严重,先前李蔓狂总觉他身影朦胧,望之不清,此刻竟单膝跪落,
露出覆面黑巾的一双眼微微瞇起,眼角深皱如镌,初次显出老态。
黑衣人随即发现问题之所在。
他手一扬,一团银光挟着劲风越过李蔓狂的肩头,失速向下坠落。
「……天佛血!」
李蔓狂不及细想,猛然抽刀,头下脚上向后鱼跃,凌空抓住银鲮织袋,落地
前及时弃刀,以免利刃自伤,连滚两圈一跃而起,见檐上何负嵎与那矮胖的面具
怪客已双双不见,黑衣人则踩着檐头瓦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片刻才缓缓倒退,
倏地消失在屋脊后。
「这……是怎么回事?」天佛血「他不要了么?」耿照与风篁面面相觑。分
明胜券在握,岂能拱手让人?黑衣蒙面客的行径云遮雾罩,教人捉摸不透。
李蔓狂低声一笑,听来有些阴森。
「这一路上,他从没放弃过」天佛血「。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觉他就在左近,
双目灼灼,正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一有机会便要出手抢夺,谁也阻止不了。」
语声方落,林中忽然惊起无数飞鸟,呱呱啼叫与扑翼声十分吓人,杂羽黄叶簌簌
落地,仿佛呼应着洞中之人的阴沉警语。
风篁按刀四顾,显然并无旁人。耿照自入林以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始终保
持高度警戒,莫说人声,连人味都未多嗅得半点;若有人能无声无息在附近窥视,
他却浑无所觉,这份修为恐怕还在古木鸢、甚至「琴魔」魏无音之上。这样的武
功要从李蔓狂手里夺回天佛血,何须隐匿窥视?
洞内突然传出窸窣声响,似有什么拖行而至,随即「喀喇」一声,木排被挪
开尺许,露出半边黑影。
「我师兄要出来了!」风篁喜动颜色,跨刀起身:「师兄!」
「退后!」黑影微微晃动,似正适应着洞外逐渐西斜的丹红,嘶哑的声音宛
如野兽。「让你们瞧瞧,那人之所以不肯离开、却又不敢靠近的原因。再退三丈,
快!」
两人依言退入林道,视界顿如两扇半闭镂窗,缩至身前一片。片刻,洞中走
出一条披着连帽斗蓬的佝偻身影,双手拄了根比头顶高出尺许的长杖,杖头缚着
两条长长的白绦,迎风飘飘,成为那一身如影灰黑之中,唯二的两道明亮。
那人步履蹒跚,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全身重量似都倚在杖上,若失撑持,
连站立亦有困难。斗蓬后斜佩一条三尺来长的黝黑物事,通体布缠,看不出是长
剑抑或直刀,然而那种后腰斜插的跨刀习惯,与风篁、甚至任宣如出一辙,兴许
是刀侯府中直传。
「师……」风篁喊得一半忽然噤声,愕然片刻,喃喃道:「这人是谁?我师
兄……我师兄非是这般模样。他相貌堂堂、丰神俊朗,一向是青衫儒服,潇洒倜
傥,不是我这样的鲁汉子大老粗。」
「那位不是李兄?」耿照警醒起来,全神戒备。
「刀是我师兄的刀,那是不会错的。好好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
山风忽落,岩壁刮下无数枯叶,连悬枝上的雕鸮也振翼惊起,不住盘旋枭啼。
那人衣发皆逆,兜帽中漏出大蓬白发,其中几绺被刮得飘卷而出,便似风中残朽,
与藤叶无异。
他抬起头,黑色兜帽下一片灰败,瘦削的面孔带着毫无光泽的死白,眉毛、
头发也是一般,只有瞳仁是妖异的酒红色。风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张脸的的
确确是师兄李蔓狂,却仿佛凭空老了四五十岁,昔日文质彬彬的青衣书生竟成深
山野伏、半人半妖的模样,猛一见时几乎无法认出。
披着漆黑斗蓬的白发妖人举起手,手上肌肤与眉发相类,同是毫无光泽的灰
白,捏着一只银灿灿的小口袋,掌心朝上,慢慢摊开五指,一团炽烈的红光骤亮,
刺目之甚,竟无法辨清形状。
耿照忍不住遮眼,谁知奇变倏生,脐间毫无预警地发出难以忍受的异热,白
光透出衣布,似将脱体,与李蔓狂手中炽红遥相呼应。耿照气血翻腾,踉跄跪地,
运功苦苦压制久未失控的「化骊珠」奇力,见李蔓狂抬起手掌,头顶盘旋鸣叫的
雕鸮身子一颤,直挺挺坠落地面。
「我与那人半空交错的一刀,划破了银鲮绡的织袋。」生气被夺、全身白化
的刀侯首徒凝着掌中之物,苦涩一笑,嘶声道:「从那时起,沉睡袋中千年的邪
物便即苏醒,当此之世,再没有能阻止它的东西!」
第一百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奇异的变化却未停止。
李蔓狂脚下的地面,正以绝难想象的速度荒芜着,原本已是枯黄一片,枯草
却又迅速干萎,不住发出「劈啪」轻响,露出底下的泥土地来,旋即砂化。李蔓
狂忍不住仰天大笑,夹杂剧咳的嘶薄嗓音如嚎泣般,令人不忍卒听。
「浩劫!这是天降之浩劫啊!苍天,何以独我不死?何以竟独我不死!」
天佛血似感应他的悲狂,如邪兽张牙舞爪,血光益发炽亮。几乎同时,一道
耀眼白芒自林中迸出,风篁诧异回头,见耿照双手掩腹、神情痛苦,那惊人的光
芒穿出指缝,毫不逊于师兄手中的天佛血。
「耿……耿兄弟!这是——」风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觉是被天佛血的邪
能所害,回头大叫:「师兄!可否先收起那物事?耿兄弟受不住啦——」蓦听一
声虎吼,少年昂然而起,脐间白芒四向扩散,如光罩般于周身流转;被白芒映照
的时间一久,原本那种精血元气迅速凋萎的不适竟大幅消褪,不觉愕然:「难道
这白芒……竟能抵御天佛血侵蚀?」未及开口,耿照已调匀气息,大步向林外行
去!
耿照的感觉比他更为强烈。
原以为化骊珠又将失控,抑或感应危机,自行脱离宿主的身体;与天佛血的
短暂共鸣后,赫然发现红光的侵蚀竟被白芒所隔,想起漱玉节曾经说过,化骊珠
乃真龙残躯所化。天佛血是天佛刺与玄鳞的盟约之证,双方既是对等关系,化骊
珠拥有足以对抗天佛血的力量也不奇怪。
他决定冒险一试,径朝李蔓狂走去,小心观察红光与白芒的角力变化,提声
道:「李兄!小弟或有应对之法,请将佛血交与小弟!」所经处天佛血的侵蚀异
能戛然而止,仿佛他足底蕴有无限生机,直到靴跟离开地面,焦枯化砂的骇人景
象才又继续运转。
李蔓狂凤目倏睁,酒红色的妖瞳迸出异光,仿佛见到一线希望,将摊开的手
掌平举向前,以天佛血对正耿照,希望找出第二个不惧妖物之人。
耿照走进二十步内,感觉化骊珠涌出的对抗之力开始造成负担。骊珠奇力极
不安定,若无相匹配的内力压制,失控乱窜尚称事小,于诛杀岳贼一役,甚至发
生过吸走他全身内息以图自保的情况。
吐出白芒的化骊珠剧烈震动着,不安定已逾当日死斗岳宸风时,仿佛一霎眼
便会轰然炸碎。耿照被逼着从四肢百骸挤出力量注入骊珠,这是他于一日十二时
辰内,第二度豁尽全身之力,已较介入风、聂二人时熟练得多,对油尽灯枯的虚
疼之感益形麻木,咬牙鼓劲,终于突破十步范畴。
「退后罢!」长发凋白的黑衣男子逆风舞袖,垂落眼睑,低声道:「你尽力
了,耿兄弟。且不论你身带的异物为何,它并没有完全抵御天佛血的能耐。除非
世上还有第二只碧鲮绡织袋,否则,便只能由我贴身收藏这枚邪物,以推迟它吞
噬万物生机。」
耿照咬牙道:「李兄……李兄须尽早……尽早就医,以免……」一抹鼻下温
黏,赫见满手血渍。他忍着急涌的疼痛不适走近三步,浑身簌簌发抖,双手抱胸、
低头偻背,极尽艰难才勉强迈出步子,每一步都要休息良久,仿佛走在一场看不
见的风暴之中。
李蔓狂不觉失笑。「若非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我便要笑你虚伪了。怎么
慕容柔麾下,还有在乎旁人死活的么?你果然不是他的嫡系出身啊。」耿照见他
无意放下天佛血,解刀离鞘,嘶声道:「李……李兄,还……还请交出佛血,否
则,小弟要不客气啦!」
远方风篁见他亮出武器,师兄却衰如风中枯草,忧急交迸:「怎搞到兵戎相
见的地步?」踏出林边,顿觉一阵头晕眼花,五脏六腑疼痛起来,尤以脊柱为甚,
连自诩硬汉的他都难以忍受,对天佛血的威力不禁骇然,只得踉跄倒退,奋力提
声:「耿……耿兄弟!我师兄身体衰弱,你莫……」恶的一声,转头呕出一口青
黄酸水,抚胸跪地,一时动弹不得。
李蔓狂大笑起来。「衰弱之人,如何保得天佛血!」拎起缠着白布的杖头一
挥,大半截黑杖突然飞出,露出青锋鉴人的长直刀身。原来他手里那杆比人还高
的直杖,竟是一柄单锋斩马剑!
所谓「斩马剑」,与弦子的爱刀灵蛇古剑一般,均为旧时刀制,现不通行。
唐刀或还有人用之,使斩马剑的却只此一家,再无分号。
那刀宽约三指,长逾九尺,竖直比一名成年男子还高,刀柄约占了一半,通
体平直、毫无弯曲,刀锷仅一圈小小方环,无怪乎装上了刀鞘,会被误认为是长
杖。刀身于近锷处镌有「上方禁宝」四字篆刻,而缠着白长丝绦的,正是柄末的
刀环。
李字世家乃武儒名门,昔年沧海儒宗退出历史舞台后,李氏仍在东海、央土
王权下历任高官,位至三公,钦赐斩马剑一柄,名曰「上方」。李家融合刀、剑、
长兵之利,成为武儒宗脉中独一无二的一支,李蔓狂这柄九尺长刀虽非乃祖所遗,
却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名号,仍叫「上方」。
他持上方斩马剑于臂后,握着佛血的左手拄鞘为杖,支撑身体,长长的刀锋
闪着狞恶的青芒,霍地旋扫而出!七步外,耿照顿觉满眼刀光风压及体,只来得
及连刀带鞘往前一架,「铿」的一响,整个人被砸飞了出去,落地已在一丈开外,
起身时刀臂仍不住震颤,刀口卷起,如击铜鼎金钟,分外凄厉。
这一摔距林边仅十来步,耿照被磕得手臂酸软,脐间的骊珠倏然黯淡,护身
的白芒迅速消褪,他蜷在枯草沙地上痉挛抽搐,眼、耳、鼻中淌出鲜血,而天佛
血的侵蚀异能仍持续发挥作用。
李蔓狂不及收刀,随手扔去刀鞘,捏起破损的碧鲮绡织袋摁在胸口,拖刀退
回洞口,嘶声道:「老二,快把人拉回去!」风篁飞扑过来,搀着瘫软的耿照掠
回去,灌水喂药施救。
再睁眼时,但见满天星斗,周身寒凉、鸱枭啼叫,虽是林间景致,所见却与
白日不同。耿照坐起身来,覆着的粗毛毡滑至腰际,头晕恶心尚未全褪,他抚着
额角调匀气息,强抑下反胃之感,发现置身一处陌生的林间隙地,身旁生着熊熊
篝火。火堆对面的树影下,风篁胡乱盖着披风,头枕双臂,闭目道:「别急着起
来,多喝点水调复一下,要不吐个没完。那玩意忒厉害,我拖着你退出一里开外,
兀自头晕眼花,再多待片刻,几条命都不够玩。」按了按腰后,不觉皱眉:「娘
的!痛死我了。莫不是败肾?」
他说得半点也不假。耿照勉强坐了会儿,突然弯腰呕出大把酸水,直到腹中
空空如也,仍撑地干呕不止,只得乖乖躺了回去,以毛毡垫高头颈,才觉得舒服
些。
「你衣袋里那块宝贝什么名堂?我瞧挺厉害。虽不敌天佛血,也算难得了。」
风篁扛他至此,照拂时并未揭衣窥视,以为是贮在衣内的珠玉之类。此际见人醒
来,才忍不住好奇,探问宝物来历。
耿照心想:「风兄磊落。要换了旁人,揭开一看便是,何须苦等?」未敢泄
漏化骊珠之秘,只说:「是偶然得到的一枚宝珠,有辟邪除秽之能,着实救过小
弟几回。原以为能抵御天佛血的邪力,怎知道……唉!」不知身在何处,又问:
「李兄呢?他还好么?」
「不知道。后来便没见了,也不知情况如何。」闭目一笑,怡然道:「我师
兄的刀法很厉害吧?你能正面接他一记斩马剑,也不容易了。」
想起那比鞭梢还长、腾龙一般的矫矢青锋,手臂犹有些酸麻。如此沉重、锋
锐、破风裂土的一刀,莫说斩马,连凌空掷来的千斤石狮都能一分为二,耿照心
有余悸,摇头笑道:「李兄当真厉害!随手一剑,便能毁了一口新刀。」
风篁叹道:「他模样忒衰弱,刀上劲力却……我不会说,总之是怪。那天佛
血到底把我师兄怎么了?」
耿照本不知李蔓狂武功深浅,接他一刀后,不由得想起他口中那名武功绝强
的黑衣人来。以李蔓狂的功力,在那人面前连一合也没撑过,那该是什么样的武
功修为?
他脑中杂识纷乱,身子又极为不适,半天也没理出头绪来,益发烦躁,喃喃
道:「风兄,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风篁默然半晌,才睁眼眺着星空,笑道:「你回去禀报将军,说说我师兄和
天佛血的事,慕容柔聪明绝顶,说不定会有法子。要是他听不懂人话,执意瞧个
究竟,你把他拉上山,我师兄会很乐意拿佛血照他一照,替大伙儿省省事。」
耿照发现刀侯座下弟子除任宣外,无论风篁或李蔓狂,说起慕容神态并不恭
敬,多半直呼其名;偶尔加上「将军」二字,也是调侃的意味居多,倒与多数东
海武人相类。
风篁笑道:「老弟,我说白了,要不是今儿认识你,我对慕容柔的恶感还要
再多三分。他不喜欢江湖人,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喜欢他,礼尚往来,天公地道。」
凝思片刻,仍是摇头:「我师行事向有深意,但我实不明白,恩师本是闲云野鹤,
这些年却一反常态,让我等为慕容效力,若非如此,大师兄何至沾上天佛血的麻
烦?任宣那小子出身官宦之家,也还罢了,我们这些江湖大老粗,一不求闻达二
不求富贵,攀附将军做甚?官场疆场,那也不是练刀悟道的地方。」
耿照本想为将军辩解几句,听他对慕容柔并无恶意,只是不爱受拘束而已,
为免越描越黑,索性不答腔,只道:「风兄何不问一问刀侯?他老人家的意思,
也只他老人家清楚。」
风篁摇头。「恩师闭关,我已许久未见。这几年在外奔波,都是靠书信问候。」
耿照见他神情黯然,想是将军指派的任务令他们师徒分离,不敢多问,转头
望向岩壁。「纵使带回消息,李兄的身子却该如何是好?那天佛血的威能,简直
是无物可挡,饶是将军脑智过人,也不能与邪物对抗。若延误了李兄就医,只怕
大大不妙。」
「怎会」无物可挡「?那鬼物藏在啸扬堡何家忒多年,也不见出过什么乱子。」
「风兄的意思是……」
「碧鲮绡。那玩意正是天佛血的克星,要不是我师兄不小心削破了袋子,今
天也不致闹到这般田地。再找一只碧鲮绡织袋,把它装起来不就结了?」
风篁耸肩一笑,目光投向远方。
「放心罢老弟,无巧不巧啊!我刚好知道上哪儿去找。」
◇◇◇
经过一夜,两人体力、内力恢复大半,翌日清晨起个大早,循原路下山。下
山的路比上山更难,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回到平地,赫见一大一小两条身影候于
入山处,正是弦子与樵子桂进武之子。
少年踞于一只老树墩上,身子微微前倾,狼一般的双眼紧盯着山道,直到发
现二人的踪影,仍是一动也不动,仅是挑了挑眉,泄漏一丝丝「终于来了」的心
绪波动。「他妈的!这小子我越看越中意啊。」风篁笑顾耿照道:「比你合适练
刀。」
你夸他便了,用得着损我么?耿照苦笑。「风兄觉得小弟哪里不合适?」
「你太婆妈。」风篁哈哈一笑,双手叉在胸前。
「无论介入我与聂雨色的拼斗,抑或接我师兄一击,那都是极端危险、得有
大本领的事儿。你干这些却不为争胜,只想说道理,故置人、置己于险地而不自
知。身上分明有刀,可惜你不是使刀之人。」
「身上有刀?」
「明人眼底不做暗事。」风篁笑道:「耿老弟,我一见你的手眼身法,就知
道你是个练刀的,身负上乘刀艺,便是使出指剑奇宫的武学,仍是刀而非是剑。
老哥哥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莫生气:教你刀法之人,把」刀「练进了你的行走坐
卧日常起居,如饮水呼吸般自然,独独没教你刀客的心思。你就像揣了黄金走在
集市里的毛孩,人人羡慕你家财万贯,你却不知自己身怀巨资。」
耿照本以为是指传授「无双快斩」一事,越听越奇:老胡授艺不过短短几日,
自不能把刀「练进行走坐卧」,而他并未拜过其他师父,遑论练刀。风篁乃是刀
法的大行家,也无随口胡吹的必要,难道是他走了眼?
「刀客的心思……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各门各派都不一样。」风篁收起嘻笑的神情,正色道:「像我问锋道本家
的心法,讲的是」出则无悔「,与恩师所授又不甚相同。心诀配合刀法,修练起
来事倍功半,有些门派的刀法,没有心诀甚至练不成。但你的状况极为特殊,先
有了使刀的手眼,心诀却是一片空白,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耿照自知没什么刀法,临敌一路「无双快斩」使完也没别招了,勉强算上蚕
娘所授的半式「蚕马刀法」,着实乏善可陈,只能跟人比跑得快跳得高,以及用
之不竭的碧火真气而已。
之所以拿刀较为顺手,不过是童年时陪木鸡叔叔劈柴所致。要是当年木鸡叔
叔不是对柴刀,而是对烧火棍有反应,难不成他今日便成棍棒好手了?连耿照自
己都想得摇头,一径苦笑。
风篁拍拍他的肩膀。「你忒爱说理,没准哪天真给你想出道理来,便是刀法
大成之日。在此之前,若觉迷惘,不妨多想想最初练刀的心情。恩师常说:最简
单的东西之中,往往藏着最多的道理。」
两人走下山来,少年自树墩一跃而起,盈盈俏立的弦子依旧没甚表情,白皙
标致的瓜子脸上清冷一片。耿照想起昨日之言,顿觉对她不起,低道:「对不住,
我说话不算话,昨儿没回去。」
弦子不置可否,见他衣衫破烂、浑身伤口,只道:「我给你带了衣服。找地
方洗净了,再上药包扎。」
「那我便不打扰二位啦。」风篁朝他挤眉弄眼,凑近道:「我去找袋子,你
同慕容说,叫他宽限些时日。最迟三日内,我上越浦寻你。」耿照微诧:「风兄
不与我一道?寻找织袋一事,小弟亦可帮手。」
风篁笑道:「这事你插不了手。」似有深意。任凭耿照劝说,心意却不动摇。
耿照莫可奈何,只得说了朱雀航的住址,殷嘱:「小弟在此有座宅邸,欢迎
风兄落脚。」风篁拱手道别,一捋少年发顶:「给我带路,找最近的酒家!」少
年甩头避开他的手掌,狼眸一瞪,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耿照衣衫褴褛,不好返回越浦城,所幸弦子心细,见他日落未归,料想有事,
中夜便来到他房里。符赤锦自寐中惊醒,兀自云鬓紊乱、小露酥胸,一见她的模
样,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利落地拣了身衣裤靴袜扎好便囊,缚在她背后,笑道:
「去把他给我好好地带回来,知道不?」弦子跨上快马,卯时未至便已赶回绿柳
村,找到那桂姓少年带路,于入山处等候。
山脚林僻处有清溪流过,耿照觅得一处穹窿似的小小溪湾,水流到了弯穹便
趋平缓,形成月牙状的小潭。林中阳光稀疏,由头顶叶隙零星洒落,树根附近生
满厚厚青苔,浓绿植被沿溪覆满泥土岩石,便似一片绒毡。
耿照让弦子暂避,快手快脚褪去衣物,走入溪湾。春寒水冻分外刺骨,身上
深深浅浅的伤口一没入冰冷的溪水中,出乎意料地不觉疼痛,只是微感刺痒,仿
佛伤痕被冰水冻结,眨眼便收了口。
溪水深不及半身,他枕着厚软的苔绿,坐于溪中礁石,仅唇上露出水面,骨
碌碌地牛饮着溪中活水,灵台倏清,无比舒畅。清水对解除天佛血的遗害似乎十
分有效,昨夜两人呕吐不止,也是靠饮水缓解;如今整个人浸入冰冷的溪流,才
有「重新活转过来」的感觉。
(好可怕的「天佛血」!)
若说妖刀可怕,毕竟是有形有质之物;化骊珠可怕,施以强大的内力,勉强
亦可压制……天佛血的恐怖却已超出人所能想,非是武功绝学或稀世神兵能抗,
便拥万军千乘、一城一国,又能拿它怎样?这等邪物若被带到三乘论法会上,自
碧鲮绡中取出之际,便是众人身死之时,将军、佛子、皇后娘娘……无人得幸。
世间杀器,没有比这更厉害的。
央土僧团的学问僧们,知道千年以来自家人呕心沥血,寻找的是这样的东西
么?如若不知,那么最初让宝血的存在于文书经籍间若隐若现、撩拨人心者,所
图究竟为何?若然知晓,又是谁提议以天佛血做为三乘法王的信物?
耿照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谜团有如乱线,其中真相仍被重重迷雾所包围,但从雾中散出的阴谋奸
宄之气,已浓得挥散不去,令人胆寒。古木鸢如果想在论法会上,无视层层保护
一举击杀镇东将军,天佛血确是相当利落的一着棋,派出下鸿鹄抢夺,似乎合情
合理。
唯一的意外是李蔓狂毁了碧鲮绡织袋,天佛血失去控制,不分敌我地剥夺一
切生机,这着棋眼看不能用了。于是古木鸢放出妖刀离垢,把啸扬堡布置成妖刀
肆虐的模样,目的在转移焦点,抹去何家与天佛血之间的关连,避免其他人发现
姑射插手的痕迹。
离垢在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鸢手里,似乎总扮演类似的角色。
风火连环坞一案,离垢旨在向七玄之主展示实力,吸引它们加入同盟,并借
由总舵焚毁,使雷门鹤得到充分的理由,在这场众人期待由皇后与佛子发难的清
算斗争中作壁上观,甚至在极为关键的「驱逐流民」一事上,彻底孤立镇东将军。
——一一削除将军身旁的助力,看来是姑射的既定策略。既然如此,是不是
所有削除将军臂助之举,都能合理怀疑有姑射的人暗中介入操作?
(譬如……岳宸风。)
众所周知,岳宸风是慕容柔身边的首席武僚,武功高绝,且不论他坏事做尽,
若有那厮在身畔,不管何时何地,要杀慕容柔将是棘手至极的事。以岳贼最后一
战所展现的实力来看,栖凤馆惊鸿一瞥的「古木鸢」也好,屡屡交手的「鬼先生」
也罢,耿照都不以为有轻取岳宸风的能为。
在「除掉岳宸风」这件事上,姑射必然出了力!问题是在哪一个环节,又是
何人做了姑射的暗桩,甚且便是姑射的一份子?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漱玉节。
五帝窟受岳贼凌辱压迫多年,雷丹令众人生不如死,身为宗主,漱玉节若与
姑射合作,图谋翻身,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由她蒙面参与行动,到薛老神君
喊那一剑贯胸的杀招为「灵蛇万古唯一珠」等事由,漱玉节背后所藏多有不可告
人,也可能受姑射挟制,顺水推舟地帮了「拔岳斩风」一把。
自从发生阿纨之事,耿照对她的好感大减,渐不如以往信任;岳贼一除,漱
玉节更是显露本来面目,视潜行都诸女为工具、放纵琼飞等行径,也令耿照颇有
微词。将军言犹在耳,耿照尽力不让成见阻碍判断,焚江之夜时,漱玉节确未与
鬼先生沆瀣一气,否则染红霞绝难脱险……但如非是她,还有谁人可疑?
耿照想得头都痛了,直到脚步声来到脑后才发觉。
那是熟悉的弦子的轻盈步履,还有她身上幽幽细细的馨香。「你再等我一下。」
他把头沉入水中,让冰冷如刀的清溪刮去颈背颅间残留的肿胀疼痛,半晌才「泼
啦」一声冒出水面,闭目道:「……我真的好累。你让我一个人再泡会儿……不
会太久的。」
弦子没有回答。但耿照知道是她,宽心地枕着溪沿芳草,放松身体。
一阵窸窣声响,似是衣布细细摩擦,弦子身上的处子幽香蓦地馥郁起来,睁
眼赫见一条雪白浑圆的腿子探入水中,踩散一圈圈的涟漪,修长的曲线完美无瑕,
鞋袜皆除,竟是一丝不挂。
耿照口干舌燥,「弦子」二字生生鲠在喉中,吐之不出。
她不知何时褪去全身衣物,撑着覆满绿草的溪岸,又将另一条长腿探下,由
侧面看来,纤细的腰肢简直薄到了极处,益发凸显出两只尖翘盈乳,怪的是:如
此细长的身形,竟无一丝嶙峋骨感,白皙的肌肤无比通透;雪股往绿草茵上一蹭,
入水时不住细颤,比杏仁豆腐还要细滑,实难想象如此纤薄、玉板儿磨出似的两
瓣雪臀,怎能绵软到如许境地?
弦子的大腿极细,只比耿照的上臂略粗,比例更是修长得不可思议,配上更
纤长笔直的小腿胫,直不似人间之物。耿照平生所识诸女,染、明皆有颀身之美,
雪艳青的一双长腿更是勾魂夺魄的尤物,与她一板一眼的性格毫不相称;然而说
到「细」、「直」二字,无一可与弦子相比。
她盈盈立在水中,雪面包子似的饱满阴阜浮在水上——那是她平坦腹间唯一
的隆起——仅一小撮卷茸飘于水面,被潺潺流动的溪水爬网荡漾,清纯中竟有股
诱人的无心之媚。
上回两人裸裎相见,是在越浦驿的无人厢房,窗门紧闭、光线幽暗,耿照只
记得她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白皙、无比紧凑的小巧肛菊,以及从她背后握住那两只
尖细椒乳时,与外表绝不相称的酥软。直到今日他才惊觉,原来如雪梅般盈立的
弦子,竟是如此出尘美丽。
她非常适合站着,尤其是在水中。
纤细的手臂与大腿没有半分余赘,充分锻炼的肌肉像是最合身的丝绸舞衣,
伏贴着她宽肩长颈、挺胸拔背的完美骨架。那样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没有任何胭
脂水粉或神织妙裁能修饰得出来。赤身裸体的弦子毫无羞赧——或许是她还没有
学会——仿佛自溪里浮出的山精水灵,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烟火气。
耿照「骨碌」吞了口唾沫,溪水未能遏制欲焰,相反的,腿间的雄性象征昂
翘如刀,迸出肌肤的滚烫一碰到冰冷的溪水,便化成针刺般的痛楚,竟使阳物更
加狰狞,宛如衅兽。
他对隐隐失控的欲火感到困惑。
早在风火连环坞之前,耿照就发现自己对女子胴体的异常渴望,那狂烈的需
索甚至连元阴丰厚的宝宝锦儿都承受不住。为了避免伤害到心爱的女子,他加意
抑制,却使得头疼的宿疾再度复发,自制力益发薄弱,在焚江之夜达到高峰,失
控占有了雷冥杳。
及至被蚕娘所救,带往媚儿的行馆浸泡温泉疗伤,那种莫名爆发的欲焰又消
失不见,纵与媚儿抵死缠绵,也不曾像当夜那样失控发狂。
他曾猜想是蚕娘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以抑下狂躁的欲焰,谁知昨日对
上天佛血,豁尽全力的结果,体内那股莫名邪火的禁制又再度被打开来,拖命下
山时兀自不觉,此际弦子绝美的裸体近在咫尺,奔腾的欲念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场景与感觉耿照似曾相识。
在八太保雷亭晚的密室地道中,他害怕自己侵犯弦子而保持距离。与此际不
同的是:在危机四伏的敌阵,面对前路混沌未知,只消一念坚持,毕竟无法不顾
一切顺从欲望。但在静谧的山溪里,满眼翠荫绿浓,两人均是赤身裸体,他突然
觉得一切毫不真实,眼前艳媚到令人心惊的白皙女体仿佛不是弦子,而是寂寞了
千年的山鬼,正渴望着男子的雄躯……
弦子拨着水向他走来。
「弦……弦子!别……别……」
理智只差一线就要崩溃,他不明白情况何以至此,但弦子没给他迟疑的时间。
她面无表情,就像平常那样,纤细的十指按上他的胸膛,翘起浑圆绵股,白
皙细长的大腿「哗啦!」抬出水面,就这样跨坐在他身上,怒龙被一抹肉缝压着,
摁在他肌肉虬起的小腹上,不知是股沟或蜜唇。
弦子全身肌肤都是凉的,又滑又细,像是某种软玉,仿佛无一丝毛孔。耿照
唯恐自己灼热的喷息将她吹化了,鼓跳的胸膛却摒不住呼吸,「砰砰」的撞击声
响回荡在两人间。弦子倾耳听了片刻,露出困惑的表情,模样可爱到令他剧烈勃
起,已至疼痛的地步。
「你再不下来……」开口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哑的嗓音一点也不像他,
跟野兽没两样。「我会……会做出很糟糕的事。你……你为什么要……要这样?」
弦子摸着他的胸膛,仿佛在熟悉一件陌生的兵器。细凉的指触令他抽搐似的
弹动两下,勃挺的怒龙像要将女孩儿挑起来似的向上一昂,蛮横地挤进缝里。弦
子指尖一揪,缝底濡出温温的液感——比起他尝过的众多女子,她连温热都显得
过于寒凉,硬是与人不同。
这异样的感觉并不让她特别惊慌。
救出染红霞的第二天,宗主找了她去。所有人都出去找他了,她也很想去,
但宗主的命令不可违——虽然她才违背过一次。违背宗主是要受罚的。
宗主闭起门窗,一件、一件地褪去她的衣裳,直到一丝不挂。她以为是要处
以鞭刑,她见过潜行都的同伴褪衣受责,打完人也差不多快死了,只是比死还惨。
她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象。虽然对包括恐惧在内的情感反应迟钝,不代表她不会恐
惧。宗主像把玩某样心爱小玩意似的抚弄她的身体,捏着她的乳房在手里掂掂份
量之类,最后让她平躺在榻上,指腹轻轻揉着她的腿心。
弦子觉得像漂浮在云端一样,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
——如果这是处罚,这样死了也好。
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掠过她的脑海。
「你,喜欢他么?」宗主一边揉她,边托着腮帮子吃吃笑,活像个恶作剧的
小女孩。她很少见到宗主这样,但更让她疑惑的是宗主的问题。
「什么是喜欢?」
「没关系,我已经知道啦。」宗主的指尖揉出丰沛而黏腻的浆液声响,她不
由自主地伸直了腿,紧绷的身体开始颤抖着。
「他这样弄过你了么?」宗主笑问。
「没……没有。」
「没碰过你呀!」听起来有些失望。
「碰……碰过。」
「但不是这儿?」宗主一怔,突然笑起来,指尖不怀好意地往下移,没入她
桃儿似的雪绵股间。「……难道是这儿?」
在厢房里被他触摸的记忆又再次苏醒,她的身子像着魔似的漏出浆水来,平
坦的小腹不住痉挛,掐挤着荔浆似的清澈汁液,大把大把往外喷。
她本能地捂着小肚子侧转,想改用趴卧的姿势减轻痉挛,膝头却软得撑不起
来,翘起的阴户如蚌蛤般射出水箭,比平日解手的量更多也更强劲,喷得纱帘上
都是,汲饱汁水的垂纱再吃不消,淅淅沥沥地滴了一榻。
宗主「哎呀」一声,吃吃地笑起来,似乎不着恼她弄脏了锦榻,把喘息不止
的弦子按回榻上,俯视少女空洞失神的眼眸,笑道:「记住,别再让他碰你的屁
股。男人腿间有根又粗又大的物事,你要让他把那物事塞进这里。」食指、无名
指轻轻拨开她颤抖的花唇,留着尖尖指甲的中指一挺,毫不留情地刺进去——男
人的腿心里,真的有一根又粗又大的物事。
弦子对宗主的话毫不怀疑,双手按他胸膛,又圆又软的小屁股前后滑动,活
像是骑马。耿照呻吟出声,感受黏腻的花唇在阴茎上厮磨,弦子的阴唇十分细小,
却非一团湿热,而是鱼嘴般轮廓分明,动起来如两片兰瓣蘸了蜜在龙杵上来回涂
画,舒爽之余,连花瓣形状都能清晰感受,又有鱼嘴吸啜的黏濡鲜活,滋味难以
言喻。
他抓住她的腰后股上,本想阻止她继续撩拨,谁知十指一陷入两团绵软雪肉,
便再也松不开。黑岛女子俱有股臀松软的妙处,绮鸳、阿纨、琼飞乃至漱玉节自
己,无不是雪臀丰腴,又大又圆,薄身的弦子可说是其中的异数;岂料在「雪股
酥绵」上竟丝毫不让,忒薄的小屁股仍掐得满掌细滑,雪肉溢出指缝,实难想象
这腴润的手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几乎想抓着她一提起,杵尖对正那张不住吸啜的细小鱼唇,用力往上顶—
—压抑着炽烈的淫念,耿照强迫自己不动,嘶声道:「弦……弦子!我们是朋友,
朋……朋友不该这样的。你听我说……」
弦子执着地厮磨着他,清澈的眼眸居高临下,带着慑人的光。「我不想跟你
做朋友了。我要离开你。」这可比冷水浇下还要醒人,耿照听得一怔,挣扎坐起。
「你说什么?」
「我想回到宗主身边。」弦子的口吻还是一贯的清冷。倘若闭上眼睛,根本
想象不到两人正贴面赤裸相拥,她不住挺着小屁股,用温热湿濡的蜜唇磨着他滚
烫粗长的阳物,只差一步便要合为一体。「宗主说只要怀了你的孩子,就让我回
去。可不可以请你,赶快给我一个小孩?」
任谁听到一名美貌少女这样说,都无法不兴奋起来。耿照硬得难以自制,双
臂一合,将她紧紧抱在胸前,连口鼻埋进了她湿濡的发里亦不自知,嘶声问:
「你……你为什么要回宗……」忽然省悟,不觉无语。她从小在黑岛长大,黑岛
便是她的故乡,漱玉节就算不是她的亲人,在她生命里的份量也远远大过自己。
如同他始终向往着在龙口村生活一样,谁又能叫弦子不要回去?
「你……你别这样。」
他咬牙苦抑欲念,身下弦子的滑动却越见舒爽。
那两片幼鱼细口似的肉唇间,噘起一枚婴指似的肉芽,又脆又韧,又极软滑。
弦子像坐着一粒小肉珠子摇动屁股,每一蹭都不由自主颤抖,鼻腔里噙着不自觉
的轻声呜咽,生涩的动作开始变得滑顺起来。
她原本就是天份极高的良质美材,无论是练武或其他方面。
「弦子,我去同宗主说……」耿照抓着她的屁股不让摇动,弦子挣脱无用,
居然以极微小的幅度挺动小腹,加倍让勃挺的蛤珠揉着滚烫的阴茎,好教快美的
感觉不致中断。「我……唔唔……去同宗主说,你不用……不用这样……就能回
……啊!」
弦子没有接口,执拗地持续动作。
因为这件事毋须回答。其实耿照心里非常清楚,这事上他对漱玉节并没有讨
价还价的空间,阿纨的事便是最好的榜样。现下只剩最后一念维系理智。
「弦子……弦子!你听我说!」他捉住少女的双臂,凑近面孔,勉强正视她
的眼睛,灼热的呼吸还未融化那玉雕般的美丽人儿,自己已将昏厥过去。「潜行
都卫练有」蛇腹断「,我身上的化骊珠纵使能破解剧毒,但你一样会死!天知道
……天知道宗主对阿纨做了什么手脚,我们……我们别信她。这样……这样是不
行的……」
弦子动弹不得,怔望了他片刻,忽然凑近樱唇,在他唇上生涩一吻。她的唇
瓣又滑又软,但仍是湿湿凉凉的,如山精般毫不真实。
「我没练过」蛇腹断「。宗主只教我练刀剑,还有杀人的方法。」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悠断的喉音与呻吟无异。趁耿照愕然松手,她的吻像雨
点一样,落在他的头颈颊畔,依然十分青涩笨拙,与在厢房时本能交缠的丁香小
舌判若两人。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我要离开你。
(这……算什么?)
耿照心中说不出的苦涩,意外成为翻覆于欲海之前的最后一抹清明余光。
漱玉节!你为什么……非把一切弄成这样不可?
回过神来,弦子正低着头,两条修长的藕臂探入水中,全神贯注的模样有着
说不出的荒诞滑稽。从杵上被纤纤玉指掐握的曼妙触感,以及尖端被贪心的小鱼
嘴大口衔住、却紧卡着进退维谷的快美判断,弦子是打算一口气把「那物事」塞
进去,速战速决,一了百了。
耿照又气又好笑,灵光一闪,发现这件事的关键所在,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暗
渡陈仓的小笨女贼捉住,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什么,要急着回宗主身边?
为什么不再做我的朋友了?」
弦子停止挣扎,跟他相望片刻无言以对,突然别过头去。
这是她初次显露感情——不管那是什么。快被欲火折腾死的耿照不敢拖延,
乘胜追击:「你如果老实告诉我,我便给你一个孩子,让你回宗主身边!」
弦子罕见地迟疑了一下。虽然昨晚他没按照约定返回朱雀大宅,总的来说还
是守信多于失信的。弦子决定相信他。「再不回宗主身边,有一天我会不听她的
话。我从没不听她的话。风火连环坞那晚,我第一次不听她的话。」
「为了我?」耿照会过意来。
「……嗯。」
他忍不住想笑,看她无比正经的表情,忽觉可爱得不得了,低头去衔她柔软
的唇片。弦子猝不及防,「呜」的一声瞪大双眼,浑身僵硬;片刻慢慢酥软,星
眸半闭,将舌尖伸进他口中吮着,仿佛非得如此,才能舒缓胸中沉甸甸的闷郁感。
两人吻得浑然忘我,耿照对她怜爱至极,再也压抑不住翻腾的欲念,蓦地抱
着她「哗啦!」自水中站起,掉转过去,将她的上半身压上柔软的绿茵,两人四
唇分开,喘息不止。
「……我给你孩子。」耿照抵着她的额头,粗浓的喘息全喷在她鼻尖颊畔,
咬牙道:「然后我会从宗主手里,把你抢过来!你哪里都不许去,乖乖待在我身
边,听到没有?」
弦子其实不太明白。她是一板一眼的性子,本想问「为什么」,不知为何,
一听他哑着嗓子说「把你抢过来」时,腿心里便湿得一塌糊涂,花浆淅淅沥沥漏
出,酥得提不起力气发问,搂他的颈子软软点头:「嗯。那你快给我孩子。」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抄起她细直的美腿,将她浑圆白皙的膝盖压上玉乳,紧
紧箝在岸边,膨大如鸭蛋的紫红龙首不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花浆频漏的桃源溪谷,
抵正不住开歙的小小鱼嘴,「噗!」挟着浆腻狠狠贯入!
弦子「呜」的一声身子微仰,被他扛上肩头的两条长腿一跳,水面上飘起丝
丝嫣红,纯洁的无瑕之证转眼随水流去,身子从此只属郎君所有。
耿照欲火太炽,弦子的泌润又太过丰沛,加上苔岸腻滑,怒龙一排闼破关,
竟连稍停一停亦不可得,婴臂儿粗的弯翘龙杵「唧!」直没至底,裹着浆水贯入
从未有人履迹的处子幽径,将鸡肠似的膣管猛然撑开。弦子连叫也叫不出,纤细
的身子不住颤抖。
全身肌肤寒凉如玉的少女,只有这一处无比火热。
耿照只觉阳物插入了一管难以想象的滚烫湿黏,温度之高,如伤风时浑身发
烧一般;怒龙本是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贴着她凉滑的大腿肌肤叩关,陡地插进这
又湿又热的嫩膣里,光是极冷到极热间的转瞬变化,就令龙杵暴胀数分,捅得少
女满满的再无一丝空隙。
耿照搂着她奋力抽插,并非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而是根本停不下来。
弦子的身子像精锻的细薄钢片般充满弹性,几乎被折成了「匕」字形,膝盖
紧紧抵着那对酥盈椒乳,耿照每一贯入,仍能清楚感觉她的小腹、腿根、腰背、
雪股……每块肌肉揪紧成团,剧烈地反馈力道,带来令人销魂的掐挤与紧束。
无暇变换姿势,耿照抄着她的膝弯,双手绕到她身后掐紧雪股,微屈着大腿
向上顶,「啪啪啪」的贴肉撞击盖过了静谧林间的潺潺流水,浆腻的声响中带着
浓浓的色欲,不断堆栈累积……
弦子被插得又痛又麻,这与宗主对她的轻拂细捻全然不同,即使被尖细的指
甲刺入身体,流出一抹血丝,也比不上破瓜时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对疼痛的忍耐
力本就异于常人,欢好的刺激对她来说却太过陌生,此消彼长,很快她便被刨刮
嫩膣的酥麻快美所攫,阳具每一贯入她便仰头「啊」的一声,清纯的叫声分外可
人。
而她的双腿亦是一绝。拥有美腿的女子,身量多半出挑,远观固然比例修长
十分悦目,扛到肩上时可是结结实实的两条腿子,唯有如弦子这般纤细的足胫,
入手竟不盈握,便是贴面亲吻仍觉纤美。
耿照被肩上一跳一跳的两腿细直美腿弄得眼热,端着玉人上前两步,将她上
身放倒在厚厚的草垫上。弦子无颈可搂,身子里的绞扭抽搐却快把她逼疯了,双
手胡乱抓着青草,挺着纤腰不住弹动,唇缝间迸出既苦闷又清纯的「唔唔」呻吟。
耿照抓着她的足踝大大分开,弦子不知这个姿势会让玉门加倍紧缩,蓦觉那
根硬物似又变大,膣户却反而变浅了,老被顶着穴里一块又酸又美、软麻筋似的
怪地方,一股强烈的尿意涌现,却与小解时绝然不同,腰肢一扳,猛然睁开眼睛,
摇头惊叫:「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雪股猛抬离地,宛若龙虾尾甲般剧烈弹动,两条美腿伸得笔直,连扳平的
雪趾都痉挛起来。
男儿听她没头没脑的一阵「不要」,不觉失笑,龙杵被肉壁一夹,猛向上提,
暴胀的肉菇顿成倒钩一般,牢牢嵌入,脱之不出;偏偏那嫩膣里又油润得难以言
喻,虽夹着阳物,旋扭之时依然贴肉摩擦,如入鱼腹,不住往内吞吃。
那快感委实太过强烈,耿照几乎撑持不住,精关一松,浓精喷薄而出,趴倒
在她又湿又凉的细柔胸脯上。
弦子头一回迎接男人的阳精,只觉一股热流汩满腿心,来得又猛又快,不知
是什么东西,本能地要退;不料手足酸软,一挣之下丝纹不动,滚烫的浆液已将
小小的膣户灌得满满的,温热的液感熨着蜜肉,将酥麻美人的余韵都留在了最深
处。
她忽觉安心,搂着身上的男儿,闭目细细喘息。
耿照身心俱疲,尽情发泄欲望后,竟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
间忽然想到:「……我身躯沉重,岂非压坏了她?」猛然睁眼,发现自己躺于草
地上,身上的汗水狼籍早被清理干净,弦子并腿斜坐身畔,湿濡的长发拢在胸前,
雪白的小屁股对正自己,露出酥嫩娇红的脚掌心子。
她一手拿着濡湿的布巾为他擦拭阳具,辨出呼吸有异,知他醒了过来,回头
道:「我给你清理一下。都是血。」耿照满心怜爱,抚着她绵软滑腻的雪股道:
「那是你最宝贵的处子落红,女孩儿家一生只有一次的。」
弦子微微蹙眉。「还好只有一次。比金创疼,有点难受。」
耿照又怜又爱,又觉好笑,轻拍她屁股一下,坐起身来。「轮到我帮你清理
啦。过来!」弦子有些为难,低道:「还是等一下罢。」耿照以为她破瓜时太过
疼痛,以致动弹不得,想来是自己不好,益发关怀。
弦子经不住他问,老实道:「你那个……一直流出来,我现在不能乱动。」
果然她一条藕臂夹在腿间,左手捂着玉蛤,沾了落红的精水不住从指缝间淌
出,化成薄浆的精液夹着丝丝瑰红,宛若血燕熬粥,衬与玉指乌茸,以及充血未
褪、半露半掩的两瓣花唇,画面无比淫艳。
他一看便硬了,雄风转眼即复,笑着接过布巾,拉开她的小手,残余的精水
一失阻挡,稀哩呼噜地流了一地。「这样,还生不生得出孩子?」弦子有些担心。
耿照忍着笑将她搂在怀里,正色道:「不妨的。若担心生不出,咱们多做几回便
是。」
弦子一想也是,忽道:「你和她夜夜都做,她也想生孩子么?」耿照知她指
的是宝宝锦儿,面上微红:「果然都教她们瞧了去。」本想支吾应付,又怕说者
无心,却教宝宝锦儿听去,惹她伤心便不好,想想才道:「做这事不只为生孩子。
男女间若是情投意合、情义深重,也能做这样的事。」
弦子若有所思,片刻又问:「这事既不是生孩子,那叫什么?」
耿照心中掠过「欢好」、「交合」乃至「敦伦」,正要说明,忽然萌生恶作
剧的念头,干咳两声,一本正经。「这种事叫」干「。你若想生出孩子,便要让
我多干你几回,才能受孕。」
弦子是受教的好孩子,本欲点头,忽又发现问题。
「怎不是我干你,而是你干我?」耿照一时语塞,好在脑筋动得快,赶紧澄
清。「男子阳物插入女子体内才叫」干「。故只能说我干你,而不是你干我。」
弦子恍然大悟。「说你插我也行,对吧?」
耿照大乐,故作严肃道:「很是很是,弦子真聪明。来,你再多说几遍,免
得忘记。」弦子乖巧点头,轻声复诵:「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
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想生出孩子……」耿照听得面红耳热,只觉
这粗鄙之词从她口中吐出,竟是说不出的诱人。弦子依言念了几遍,忽然抬头: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干我?」
耿照满脑子的淫念被揭,正自心虚,却见弦子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勃挺的龙
杵,光是寒凉滑腻的指触便令杵径胀大分许,龙首不住弹动,滋味妙不可言。他
一时说不出话来,即是闺阁中一向大胆的符赤锦,也从没以这样坦率自然的口吻,
直面相对地问过他。
「嗯。」不知为何,他只想诚实回应她,不带一丝虚矫。
弦子浓睫微颤,忽露出放心了似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动。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笑。
「真好。我现在,也很想被你干。」弦子跨上他的腰际,将昂起的细细乳尖
凑到他面前。玉腿抬高的一瞬间,耿照看见她被插得红肿的阴户红艳如一朵带露
蔷薇,散发甜腐诱人的淫靡香气。
「……你再多干我几次,好不好?」
封底兵设:寻真
【第二十卷完】